申時,冬日西傾。
中密院理書司如往常一般寧靜。
絕大部分官吏擱下手中的公務,湧到院外街頭小巷的小攤用餐。
司內留有的,是那些執利兵披堅甲的衛兵,默默把守司內要處。
這是司卿林孜一日中最享受的時刻。
此時是他一天內少有的不被他所認為的那群傻頭傻腦的下屬打擾的時間段。
他終於可以放下工作的操勞,盤坐在書案前,從一堆堆公文中清理出一塊區域,品書,品茶。
屋門,己被司丞洛陽打開。
屋前,一叢翠竹掩映。
綠意,如同少女的心思般緩緩攀上了台階,翻過了門檻,寧靜地附在屋內的石板上。
而風,攜著寒友的清高孤傲,輕盈地跑到司卿近前,越過肩背,舒解著他的疲憊。
冬季的冷意在憧憬的一抹綠和芬芳的一杯茶前化作了烏有。
燥熱的濁氣被一掃而儘,被風留下的,是揮之不去的墨香。
洛陽是他認為的比較聰明的手下了。
雖然年紀輕輕,還是個未經世事的黃毛丫頭,但辦起事來卻比資深官吏更加利索。
再加上女孩細膩的內心和察言觀色的能力,洛陽自然成了林孜最得力的助手。
洛陽打開屋門,隨後推到一側的小桌坐下,整理今日各地傳來的情報。
中密院是皇家首屬的情報機構,其密探布及天下各處,洞悉世界變化。
但因部分地區偏遠,又下設東西南北西分院,來減輕中密院的工作壓力。
西密院隻負責情報集中傳遞給中央,無權檢視分析。
西密院之下又有各個小情報集中點,稱為密所。
於是,一張巨大的密密麻麻籠困天下的情報網編織而成。
處於網的核心的,就是整理分析情報的理書司。
作為理書司司卿的心腹,上好的待遇自然少不了,而壞處就是要緊隨司卿,容忍其古怪的行為,譬如在飯點不去吃飯。
長時間抄寫的痠麻和空腹帶來的饑餓感迫使洛陽無力放下了筆,扭動手腕試圖消去手部的不適。
無意間抬頭,瞥見一位悠然自得的絕世美男子。
不論是身材還是顏值,林孜都是極好的。
外表的天資加上過人的智慧,年少有為,位高權重,理應桃花連連,可無數大家閨秀都無法容忍他的沉默高冷,就算有來上門提親的,也都被他無情勸退。
看著一言不發,絲毫冇有離開意思的林大人,洛陽也隻好吞下一口無奈,繼續手頭的工作。
司外一陣喧嘩。
一輛馬車在理書司門口停了下來。
一聲報門聲傳來:“秦院長到!”
跟隨在馬車後的一名侍從畢恭畢敬地跑到馬車旁,如忠實的家犬般跪了下來為車上的大人當人肉台階。
馬車簾拉開,一名身材魁梧,威風凜凜,著紫衣,掛魚袋的男子踩著侍從下了車。
他隨即向後一招手,兩名端著熱氣騰騰水盆羊肉的仆人立即從馬車後冒了出來,跟在他身後,快步走進了理書司。
聽聞此訊,與如驚弓之鳥般慌慌張張整理桌麵與衣冠的洛陽不同,林孜抿了一口茶輕描淡寫地將書與茶具移放在一旁,然後與司丞立於屋前迎接來者。
秦政秦院長一見到恭敬施禮的二人便爆發出了豪爽的笑聲,長袖一揮,說道:“好了好了,走吧,進屋去吧。
冇多大事,就一起吃個飯聊個天。”
兩隻大手分彆按著兩人的背,笑嗬嗬地推著他們進屋。
緊跟在秦院長身後的仆人們幾乎一瞬間就將司卿的書桌理好,把一張小桌移至司丞桌旁。
接著,秦院長入於正座,林洛二人齊坐一側。
秦政在一揮手,兩盆水盆羊肉立刻上到了兩位大人麵前。
羊肉的香氣在菜肴端進屋內的那一刻起就溢滿了整個房間。
部分肉片露出湯麪,如洗浴的美人,在起伏的湯水的配合下顯得無比誘人。
鋪在湯麪上的一層油不僅為羊肉增添了一種朦朧美,還勾起了食客蠢蠢欲動的食慾。
繚繞的水霧更是讓肉看起來鮮嫩多汁。
綠色的蔥花為整道菜補上了驚豔的亮色。
洛陽看了看麵前隻有工作的桌子,又看了看身旁林司卿桌上攝人心魄的水盆羊肉,嚥了咽口水,緊張地站起向自己上司的上司卑微彙報:“大人,卑職不擾兩位大人雅興,就先退下了。”
轉身就要離去。
“誒,冇事冇事冇事,你回來你回來,又不是什麼聽不得見不得的事。”
秦院長急忙招呼道,“我這個人就喜歡自在點,彆緊張,坐坐坐。
你看你,吃完飯就立刻趕回司裡工作,認真,前途肯定一片大好。
過不了多久自然升官。
彆緊張,放輕鬆點噢。”
洛陽被秦院長熱情過頭的話語嚇得一愣,也忘記了作一些解釋,頭腦空白地坐了回去。
居於高堂之上的秦政己然開動,一邊狼吞著肥美的羊肉,一邊招呼:“小林子,快吃啊。
這可是十幾年的老字號了,味道於京城一絕。”
但林孜隻是含笑微微頷首,依舊冇有動筷。
這席間無話,唯有秦政大吃特吃的聲音傳入耳中。
沉默的氣氛中透露著尷尬與一種突如其來的壓抑“‘山羊’失蹤了。”
正興致勃勃啖著羊肉的秦政突然來了一句。
另外兩人皆無反應。
一個是己預料到此事,一個是根本不知道對方什麼意思。
聞不見任何動靜,秦政轉頭詢問:“林小子,你不驚訝?”
林孜端坐如常,輕輕答道:“一日不得情,一旬不得報,自然這般。”
秦政似乎恍然大悟又誇張感歎道:“哈!
好啊!
林司卿能力超群,卻依舊突飛猛進。
我佩服啊!
天才之謂,名副其實。”
隨即轉換態度,滿臉困惑:“林司卿既己發覺,又為何不報予我啊?”
林孜側頭,答:“大人幾日前不再與他書信來往。”
二人雙目對視,沉默良久。
秦政緩緩欠身,長歎一口氣,神情低落不少。
“他告訴我,他在北境被一群人盯上了。
當我派出親信來到其藏身地接應他離開時,屋內空無一人,打鬥痕跡隨處可見。
他自此失去音信。”
“但我堅信他冇有死。
他同樣是中密院的人才,各方麵技能都十分完美。
他不會這麼輕易地死掉。
可無奈多次尋找無果。”
秦政將希望寄托在了林孜身上。
“你和‘山羊’一樣,都是天才少年,我相信你有能力找到他。
而且,‘山羊’常常蒙麵,全院上下隻有你私下睹過其真容。
你最適合找他。”
“所以,我想讓你去一趟北境。”
林孜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秦政正過身,又開始吃起沉在盆底的碎肉沫。
“北境,危險之地啊!”
秦政擦拭去嘴邊的湯水,一聲感歎,“此地流傳,天下皆知北境之狼,其凶殘程度連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都望而生畏;天下人不知,北境之羊,有的為了獲得更多草料,與狼合作,不惜將同伴引去喂狼。
這句話不論其真偽,可見北境人心向背,人世險惡。
在那裡,除了自己人,所有外人的話不可輕信啊。”
“此行務必小心。
院內人手任你差遣。”
秦政起身,招呼下人將書桌清理,看了看另一盆未動分毫的羊肉,“趁熱吃,馬上肉腥了。”
大步走至門口,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回頭再三囑咐:“你可千萬不能冒險。
我己經失去一塊寶玉了。”
林孜又點了點頭。
待院長安心離開,司外馬車聲遠去時,林孜才站起。
“明天和我去北境。”
冇有迴應。
林孜低頭,隻見洛陽盯著那盆羊肉入了迷,垂涎三尺而不自知。
林孜皺了皺眉,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
一個激靈,洛陽慌亂迴應道:“啊,什麼?
好,好的。”
但雙眼仍不離肉。
眉頭舒展,林孜坐回了自己的書桌後,重新擺上了書和茶具,沏上茶水。
“你拿去吃吧。”
目送走歡天喜地跑出去的洛陽,林孜抿了一口茶,翻開了書冊,思緒卻回到了十年前一處庭院內飄零白雪中的臘梅暗香。